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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刘启超(1987—),男,安徽滁州人,讲师,博士,研究方向为武术文化与社会。

中图分类号:G8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3596(2024)04-008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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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contents

    摘要

    中国武术师徒的传递与接续保障术业链条传承不断,师徒组成的共同体成为武术文化传承的主体。运用文献资料法和田野调查法,从组织行为学角度考察武术群体内部治理结构及运行机制,展现武术师徒组成的时空谱系对文化传承的意义。认为:①武术师徒群体组成了文化传续共同体,师徒在组织中产生代际继替的社会意义。②师父在门户组织中扮演管理者角色,积极谋划组织继替并培育传人。守护者、组织者、引导者构成师父 “三位一体”的组织角色,在选材上严格把关筛选潜在传承人、在组织关系上串联群体继承、在代际传递上赋予责任与使命,师父在组织 “传”与 “承”两端积极谋划,保障门户成员对技艺的顺利接续。③中国武术传承的动力在于师徒所在门户赋予的组织责任与使命。④师承是师徒传续的纽带,为传承提供了文化代际传递的历史脉络与组织保障。

    Abstract

    The transmission and continuation of Chinese martial arts masters and apprentices continue to guarantee the inheritance of the technical chain, and the community composed of masters and apprentices has become the main body of martial arts cultural inheritance. By using the methods of literature and field investigation, this paper investigates the internal governance structure and operation mechanism of martial arts group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organizational behavior, and shows the significance of the spatial and temporal pedigree of martial arts masters and apprentices to cultural inheritance. It is believed the following items.①Martial arts master-apprentice groups form a cultural inheritance community, and master-apprentices have the social significance of intergenerational succession in the organization.②Master plays the role of manager in the Menhu organization, actively planning the succession of the organization and cultivating successors. The guardian, organizer and guide constitute the organizational role of Master’s “trinity.” In the selection of talents, the potential inheritors are strictly screened, the group inheritance is connected in the organizational relationship, and the responsibility and mission are given in the intergenerational transmission. Master actively plans at both ends of the organization’s “transmission” and “inheritance” to ensure the smooth continuation of the skills of Menhu members.③The power of Chinese martial arts inheritance lies in the organizational responsibility and mission given by the Menhu.④Inheritance is the link between mentoring and apprenticeship, which provides the historical context and organizational guarantee for the intergenerational transmission of culture.

  • 1 问题的提出

  • 民间武术以门户的方式进行组织传承,武术门户将分散的个体以集体组织之名进行关联,并力求延续不断。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武术传承是各武术门户谋求生存与发展的结果,正是一个个武术门户组织的蓬勃发展,才有了武术的繁荣。因此,武术门户具有组织传承性质,师徒都是 “组织中的人”,理解武术传承可以从组织行为入手。组织行为学旨在将个体置于组织,在组织情境下理解人的行为。组织行为学的基本假设是,“在组织中,人的行为不仅表现为个体行为,同时个体还会以群体成员、组织成员的身份行事。”[1]组织问题的核心在于管理,管理的根本在于组织人力资源的开发与发展。由此,以 “组织中的人” 来看待与理解武术师徒的 “传” 与 “承”则具有了人力资源发展的意义。武术传承根本上是要处理组织人力资源延续的问题。师父在门户中不仅扮演专业技术的教育者角色,还扮演延续门户的管理者角色。因此,将武术传承置于组织情境可以更好理解武术师徒传承的动力和社会意义。

  • 2 门户:中国武术师徒关系的组织背景

  • 中国武术师徒关系建立通常不是个体间的契约订立,而有先在的 “集体”背景。梅花拳弟子拜师被称为 “拜门”[2],即拜入门派。“所谓拳种门派,一般是指具有自己的拳理功法及方式内容等的 ‘一门艺业’者。”[3] “拜门”意味师父与徒弟的个体关系被纳入群体网络,师父为群体选择与培育新人,所以民间又有师父 “代祖师收徒” 和 “为拳种/师门收徒”之说。拜入师门的弟子以模拟家庭成员身份进入师门网络形成具有内在关联的群体聚合。由此,武术师徒间不仅是个体教学关系,还包含师门集体参与的家庭伦理关系。这也决定了由师徒所组建的集体不是松散的群体聚集,而是具有一定规范与纽带意义的组织。

  • 2.1 师徒关系具有集体凝聚性

  • 由拟血缘关系产生的 “家”的认同使师徒集体具有凝聚性。嵌入家庭伦理成为师徒群体特殊的组织方式,既有行政管理的手段,也有家庭亲情的凝聚,表现出 “家族”成员亲情纽带的凝聚心态。师徒 “通过对伦理准则的认同而自愿结合起来,形成了一张充满人情味的人伦网络。即使入门者是位他乡别土的异姓客,只要进了门,入了谱,都能在这个 ‘大家庭’中找到自己的角色位置,而不会显得孤单寂寥,从而产生一种让人难以摆脱的归属感。”[3]师门关系网络不仅提供了群体认同与归属的情感连结,而且还因伦理秩序的存在维持群体团结。 “井然有序,方为一门。”[4]8师门群体形成了秩序清晰的人伦关系网,师父、师伯、师叔、师兄、师弟等形成以 “师父”为中心的类亲缘关系,把群体团结起来。进入关系网络的个体与其他人建立联系形成新的社会关系,个体具有了师门集体的社会身份。这种伦理辈分使个体在群体中的社会交往有章可循,敬称亲属称谓是群体社会互动运行的基础。纵向师徒父子,横向师兄弟姐妹,伦理秩序维系群体秩序保持团结与凝聚。 “长幼有序”的伦理规范实现群体和谐,维护群体团结。

  • 基于模拟家庭的亲情认同,师徒群体形成伦理规范,维护群体的凝聚性。 “伦理规范是群体对个体行为的要求、命令、约束、控制和管辖。”[5]在家庭中形成的伦理规范,以道德协调群体内部关系。梁启超认为道德的根本精神是利群[6]。尚云祥收李仲轩为徒,考虑年龄与辈分不能乱是顾及群体秩序,师徒在关系缔结时存在着不可忽视的群体背景。 “当时尚云祥年事已高,所收的徒弟都有徒孙了,传承已有两三代,而李仲轩当时还未到二十岁。对于唐维禄的请求,尚云祥说,收徒可以,但李仲轩将来不要再收徒弟,否则我这门的年龄与辈分就乱了。”[7]236师父收徒并非来者不拒,还要充分考虑到集体运行的秩序和群体基础的稳固。

  • “凡属少林宗派,宜至诚亲爱,如兄弟手足之相互救助,互相砥砺,违此者即以反教论罚之。”[8]103-104 在梅花拳的 《五要》中有门内弟子 “要兄友弟恭,谦虚忍让。”[9]69 这些都显示了,门户以家庭伦理的约束力维护团结、保障群体凝聚,使师徒形成紧密联系的集体。薛颠与同门傅昌荣的比武,被尚云祥以家庭关系伦理劝阻平息。尚云祥说: “咱们师兄弟,比不上亲兄弟,总是比叔伯兄弟要亲吧,怎么能斗命呢?”[7]256同样,年轻气盛的李仲轩想找薛颠比武时,师父唐维禄说: “薛颠是你的师叔,找他比武,别人会笑咱们的。他是在风头上为咱们挣名声的人,要懂得维护他。”[7]246-253 既制止了成为 “别人笑话” 的师门群体动乱,体现彼此存有的集体感; 也将要维护为师门 “挣名声的人”的理念教给弟子,形成师门群体的集体秩序。

  • 2.2 师徒关系具有集体约束性

  • 中国武术师徒紧密嵌入群体网络,个体与群体利益相连,群体对个体负有管理责任。一方面,个体在集体框架下生存,自觉遵守集体约束,对集体负责,对个体而言形成自律心态,对集体而言则形成内控力。另一方面,群体是个体对外交往的单位归属,个体荣辱关乎集体利益,师门群体也要对个体担负责任。师父代表群体要对作为个体的徒弟负责,有责任对徒弟进行管教。师父具有 “师”与 “父”的双重身份,徒弟行为失范,师父负有不可推卸责任———既有 “师之惰”的教学责任,更有 “父之过”的管教责任。而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社会连带关系使个体行为与整个师门群体紧密相连。师承关系是其中的责任主线,追责到师父也会影响师门群体发展。如 “闫芳事件”曝光后,社会舆论矛头指向其师李经梧及师门群体,为了维护师门集体形象,大师兄代表 “师父”以 “开除师门”的方式对闫芳予以惩罚,并代表师门向武术界与社会说明并道歉。这不仅是师徒间的教学关系,而且涉及群体自我管理问题。师门对个体行为的管理责任,发挥出师门组织的社会管理功能。因此,为慎重起见,师父收徒会进行集体商议,有时可能因意见不同而出现激烈争论。笔者在山西祁县田野调查时,听闻一位传承人拜师的波折。此人好斗,“战斗能力”在当地小有名气。师父在收徒时与由入室弟子组成的 “考察团”进行商议。拜师者被隔离在侧屋等待结果,这一过程竟持续了一整个上午,隔着墙壁都能够听到多人争论。师徒讨论过程也是师门群体集体参与的过程,其间进行着一次利益相关的决定。这也反映出师门是命运相连、荣辱与共的共同体。

  • 3 师父:进行历史谋划的组织管理者

  • 中国武术师徒群体建立 “拟家”组织,师父作为 “家长”需要管理家庭的运行与发展,延续群体生存。正如许烺光所说: “中国人最初的和最终的责任是对祖先和后代尽心尽力。”[10]53 从组织行为学的角度看,师徒群体维系着门户组织的生存,师父在组织中扮演着集守护者、组织者、引导者于一体的管理角色,对门户成员进行 “人才选拔、组织培养、责任传递”的组织管理。因此,师父的使命是为延续师门在 “传”与 “承” 两端作出积极的历史谋划。

  • 3.1 师徒之家的守护者

  • 师父是师门和技艺的守护者,这种坚守使群体聚合成 “家”,并维系群体之 “家”的延续与发展。师父处于群体关系横向与纵向的中心处,对技艺的传接负责,扮演师门 “把关人”角色。群体成员 “准入”是首要工作。择徒是对潜在传人的选择,事关群体延续与支系繁盛,不得不慎。择徒可以从 “为何择徒”“择何样徒”“为谁择徒”三个问题展开讨论。

  • 3.1.1 为何择徒

  • 中国武术师徒制区别于行业性学徒制非常重要的一点在于不以营利为目的。中国传统社会中,武术师徒教育以非职业性质为主流,即师徒并非 “谋生”的技术售卖关系,而是有着经济之外的作用因素。

  • 首先,师不鬻技———师父不以售卖拳艺为主要谋生手段。 “鬻技”向来被武术师者不取。黄宗羲赞王征南曰: “有技如斯,而不一施。终不鬻技,其志可悲!”[3] “三年困难时期,在生活拮据的情况下,孙剑云也没有靠教拳挣钱。依旧秉承道传有缘者、教拳不收费的家风。孙剑云一度卖血度日,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依旧教拳不收费。”[11]85即使在今天,“不以授拳为业,习拳仅为自娱”[12]仍是许多民间习武者的信条,授拳也多是拳师谋生主业之外的业余工作。虽然社会中也有以教拳为生的职业武师,但其在学生与徒弟之间往往会区别对待。 “收费的是学员,免费的是徒弟”[13]99 这一原则在武术社会中普遍存在,其中暗含着不同的价值使命。师徒关系反对将技艺使用价值作 “有价”评估,而强调对传承纽带的 “无价”恪守和对技艺的神圣坚守。即便在对待馆校所获得的收入方面,也多将其称为对传承技艺的必要之举,收费是次要的,重要的目的是传承。“愿意收你(做徒弟)一分钱不给都无所谓,不愿意收你(做徒弟)你给再多都不行。······还要看师父跟他的缘分。”[14]52 一方面,强调师徒关系并非建立在物质基础上,而是有着情感与缘分的基础; 另一方面,师父对物质的拒绝也是表明择徒是为传艺的初衷。

  • 其次,择徒而授。非职业特性还体现为武术择徒的高淘汰率特点。择徒行为本身就表明武术师徒并非经济交换的技术售卖关系。不同于 “平等买卖”的商品交易,中国传统武术师父始终强调对徒弟的严格把关,从高淘汰率的择徒行为可以看到武术 “艺不轻传,法不乱讲”的历史情形,也体现了师父收徒的根本目的是传续文化。中国武术的师徒传承始终存在 “师徒私授”与 “中兴光大”的矛盾。 “师徒私授”的单线传递、世系传递发展毕竟有限。(需要注意的是,这里的 “单线”是指传而非教。师父也会教众多弟子,而传人只有一个,即领袖必定以单线方式传递。因没有理清 “教”与 “传”的关系造成的认识误区与刻板印象是学界对武术师徒制与班级制争论的焦点。)但 “中兴光大”师门技术又是每一代师徒竭力奉行的发展动力与信念。整合这一矛盾的方法就是择徒,择徒寄托的是对潜在传人的期待,目的在于实现 “中兴光大”的愿望。由此文化需求来看,武术师徒关系决非简单的技术转让关系,不可以商品交易视之。

  • 最后,传拳为本。不同于其他行业师徒培训后的上岗谋生,中国武术徒弟 “学成出师”的主要任务是传承武学,而非商业经营。当然,徒弟艺成后开门授徒也如同 “挂牌营业”,但与纯粹的商业行为不同的是其担负着经营与传承师门艺业的责任,所营之 “业” 不同,就是 “拳匠” “棍棒教师”与 “师父”的文化品质区别。师父对弟子的考察也在于是否能够将技艺传承下去。沧州八极拳第八代传人常玉刚认为弟子与学生不同就在于是否担负传承技艺的责任。 “学生呢,我没有什么责任,因为他不是我的衣钵传人,他的行为和我没有关系,但是弟子呢我的责任就相对大一点。”“衣钵传人”最重要责任就是 “能把这种文化一代一代传承下去。”(2020年8月15 日,河北沧州,常玉刚)“衣钵传人”的习武动机往往就是单纯的热爱,学成后 “传拳”的可能性也更大。所以,对师父来说这是择徒的重要参考项。 “我想这样的人就是品德要高尚,同时真心实意地喜欢武术,我就努力地把他教好。”(2020年8月15日,河北沧州,常玉刚)可以看出,传统武术人对以技术谋利仍持否定态度,学拳后是为责任而 “传拳”,还是为谋利而 “售拳”,则是对习拳者 “武德”的具体评价标准。

  • 总体来看,师徒关系建立在传承基础之上,师父选择徒弟以能否 “传拳”为依据。师父严格把控择徒环节,为培养未来传人作准备,目的在于延续文化、光大师门,是一种出于社会继替的文化驱动。

  • 3.1.2 择何样徒

  • “逢蒙杀羿”始终是武术师徒不可承受的生存焦虑,而在基本的生存道德与伦理背后,“择何样徒”还有更深层次的文化需要:师父 “贵乎择人”潜藏着害怕 “中落”的危机意识,而择优录取的徒弟则被寄托光大门派的重要责任。这里的问题在于,如果仅将技术视为一种工具,作为无生命 “物”的人际传递似乎并无必要担心 “中落”,只有当这项技术成为一份 “家业”或 “产权”与群体利益联系起来时,背后的历史性家族关系才成为集体追求的光大的目标指向。也就是说,只有在观念中有一个先置的 “历史关系” 时,光大的意义才能成立。技艺传承如同守护家业,是对祖辈生命意义延续的终极孝道。以此观之,师徒关系就有了深刻的文化传递与延续意义。这就意味着所选之人不仅要成为门派技术的持有者,更要成为门派历史生命的延续者。由此,或可理解师父 “择徒之慎”的良苦用心以及高淘汰率背后的严肃负责。

  • 在此基础上,师父择徒首先需要考虑徒弟是否 “接得上”。能够掌握技术需要先天条件,对徒弟的 “选材”环节需要对来学者进行长远判断,为培养投入做出评估。黄百家的 《内家拳法》将 “骨柔质钝者”列为 “五不可传”之中。王芗斋认为: “敏捷英勇之姿,尤为学者所必备之根本要件,否则恐难得传。”[15]187 “恐难得传” 是对来学者的遗憾,不能很好继承技艺就无法进行传承。因此,来学者是否符合技艺的传承需要,成为是否收徒的首要标准。

  • 其次,择徒考虑徒弟是否 “守得住”。在 “三年功架两年锤”[16]的长期枯燥练习中磨炼心性,筛选精英,培养坚持与传承大任的担当能力。吴氏太极拳门里有 “十不传”的门规[17]110,将 “守不住”与 “半途而废”与 “无德”并列,是对坚守研学技艺的品质考量。 “守不住”浪费了培养投入,担不起传承责任,如果误将其作为传人则有可能导致门派传承的中落与断绝。由此可见,传统武术中对 “苦恒出高手”的训练指导就包含着对弟子坚持练习、守住技艺的精神指引。尚云祥要拜李存义为师,“李存义说: ‘学,很容易,一会儿就学会了,能练下去就难了,你能练下去吗?’······隔了十一二年,李存义再来北京,一试尚云祥功夫,感到很意外,说: ‘你练得纯。’对别人说: ‘我捡了个宝。’从此正式教尚云祥。”[7]13-14 李尚师徒关系的建立是在师父考验弟子能否 “练下去”的基础上,经过 “十一二年”的时间考验,并以 “练得纯”的检验效果而通过考核。而师父以 “我捡了个宝”对来学者的肯定,也反映出对技艺坚守者培养成功的难得,同时暗示得到优秀弟子为光大师门技艺可能带来的长久收益。

  • 最后,是对徒弟 “传得下”的期待。收徒的基本目的是对自身学术的继承,因此完整继承并发扬本门技艺成为收徒的根本指标。孙禄堂招弟子就为传承这一支脉而做出谋划。 “孙禄堂曾经登报招收3个弟子,条件就是要什么都不会的,准备作为太极、形意、八卦三门的传人。”孙剑云对刘树春的培养也因看到 “(刘树春)先天条件与她小时候相似,又没有其他任何武术基础,就希望培养出一个完全是她本人风格的传人,走出一条她自己的路子。”[11]106 师父根据传承需要对弟子选材培养的谋划体现出了师徒关系建立的根本目的,也建构了师徒关系 “一脉相承”的传续意义。进一步而言,对门户发展的使命不仅要继承还要发展创新,师父对传人抱有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把拳种道艺再推进一步的传续期待。孙禄堂对孙存周讲: “当在你的拳中没有我只有你时,你就差不多了。”[11]399孙存周说: “我就是要和我爸爸练得不一样。”当师徒二人的个性及身体条件不同时,练得不一样就对了。过去传承高明的功夫都是师父找徒弟,找禀性相投的徒弟,所谓道传有缘者[11]391,追求的就是对技术与道的承继与发展。不仅要 “照着讲”还要 “接着讲”,将技艺传承发展下去。“唐师看上我,我得唐师的东西容易。但得师父的东西容易,自己有东西就难了。”[7]93 徒弟在 “得到师父东西”之后,因 “没有自己的东西”有负师望而遗憾。徒弟培养成功的标志在于可以推动技艺再向前发展,不仅是传而且还有创新的传,与 “苦恒出高手”配合的是徒弟 “天资聪颖”对门户技术的推动,寄寓着师门 “一代更比一代强”的期望。

  • 3.1.3 为谁择徒

  • 如果说王征南 “终不鬻技”可视为传统社会师之义利道德规范,那么现代社会 “技可传,不可售”的文化习惯除了师之尊严外,是否还有其他原因? 孙氏 “道传有缘人”的家风有何特殊意义? 或许我们应该产生这样的疑问:师父为谁工作? 在没有学校(单位)给教师发薪水的情况下是什么一直支撑师父去择徒授艺? 前文指出了武术收徒的非谋生性质,那究竟是什么激发师父的传艺工作?

  • 中国武术师徒关系的建立离不开 “祖师”在场。在 “替祖师收徒”的话语中表达出武术收徒对祖师负责的历史意识。武术拜师仪式将祖师以及师门谱系形象化展现在每一个参与者面前,收徒成为一场多方参与的时空展演。如果暂不考虑 “拜祖师”仪式的宗教整合作用,可以解释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对传承正统性的强调,即强调世系传递的连续性需要,这是群体聚合的合法性依据。祖师是群体时间连线的原点,祖师在场不仅是追溯过去,更是连接当下与未来。祖师成为群体当下生存合法性的基础,也是未来接续的依据。徒弟拜师时祖师在场,表明徒弟拜的不仅是师父,还是师门谱系。谱系是群体历史记数的具象表达,谱系能有效培养群体成员的历史感。在每一次拜师仪式的祖师回溯中,反复描绘历史连线会不断强化集体的历史记忆,将群体成员纳入历史谱系进而产生 “人人有责”的历史责任感。

  • 历史谱系不仅有效聚合群体,还发展了个体对群体横向与纵向的归属感与责任感。技艺来自于历史也在历史中被传递,师与徒正是在这样的历史链条中生成传承意义。简言之,历史意识为群体聚合服务,师父择徒对群体负责,联系着历史,关联着群体。总之,师门谱系赋予的历史责任感激发动力,为技艺的历史传递而择徒,这是师父用心守护的动力所在,也是对历史负责的表现,寄托了传续师门技艺的历史性谋划,将成员牢固嵌入拳种发展的意义之网。

  • 3.2 师门关系的组织者

  • 在师门背景下师父经营集体,维护群体秩序,保障群体发展,集体继承技艺。群体是技艺保存的基础,对群体秩序的维护是群体发展的根本。师门 “拟亲缘关系”为群体成员的互动提供了天然的情感基础。因为师门成员的 “家族”关系存在,徒弟可以享受到门户内部教育资源,师父也会调动所有资源为徒弟成长服务。同时,“新人”的加入给门户组织带来了新的希望和活力,成为群体联系的媒介和激活师门成员社会关系网络的动力。通过徒弟的串联,唤醒门人责任感,也激发了弟子的使命感。最终在师门群体的相互关联中,达到集体保存技艺的目的。

  • 3.2.1 维护师门秩序

  • 为了集体的生存,师父有意识对师门弟子的发展进行管理与调控,自觉维护师门中每个成员的生存机会。尚云祥在收李仲轩为徒时就顾虑师徒辈分对门内秩序的影响。“如果收李仲轩为徒,那么李即可能是尚系门下与李年龄相仿之孙的师叔(甚至是李仲轩门户永远的位高),年幼辈高的李也就可能成为搅乱门户 ‘差序格局’的石子。”[18]109 最终以牺牲李仲轩未来支系传承(“学成后不收徒”)换取对集体秩序的维护。在集体意识的自觉中,成员也形成对师门秩序的自觉遵循。曹幼甫曾欲拜杨禹廷为师,杨禹廷说: “我上有老师健在,下有师兄们在前,自己功夫浅薄不能收徒。”后经杨推荐拜入王茂斋门下,与杨禹廷成为师兄弟[19]33。生活在门户中的个体对集体秩序的维护是对群体发展的保障,是集体生存理性下的权衡策略和自觉意识。

  • 3.2.2 组织师门关系,赋予徒弟责任

  • 师徒群体的组织关系因新徒弟的加入而增加变量,新徒弟在群体中的 “走动”,可以串联群体网络,活跃师门组织关系。一方面,社会关系的串联使个体感受师门的存在。另一方面,关系的串联是门户成员相互亮相的机会,同时也赋予或再次提醒各自的责任使命。 “唐师说他有个徒弟叫郭振声,住在海边,让我去散散心,并给我一块药做见面凭证,这块药就是李存义传下的 ‘五行丹’。······我把药一拿出来,郭振声就认了我这师弟。”[7]12-13 从唐维禄与李仲轩的师徒关系看,师父积极为徒弟创造学习条件,让徒弟在学习技艺的同时感受师父与门户的关怀,增强情感凝聚。师父让弟子在师门中行走串联师门关系,是为了让师门建立对 “新人”的认同,也让同门升华自身责任(师兄师姐的升级),感受师门的存在并团结新人。对关系网络的串联更会让 “新人”体会到自身在群体中的位置而生发对师门的认同感与责任感。

  • 3.2.3 以师门串联保存技术

  • 师父以徒弟串联为纽带可以减少人员分散带来的技术流失。 “拜师后成为梅花拳弟子以后,待遇是不一样的,······如果是入室弟子,师父会领你到其他功夫好的师叔、师爷那里,他们再教你。”[9]29 形意拳师唐维禄要李仲轩求学于尚云祥,并指导他学习内容: “要跟他(尚云祥)学剑呀! 学得尚云祥的拳,学不到尚云祥的剑,就等于白来了北京。”[7]62 作为师父的唐维禄以徒弟的 “游学他师”来实现门户内关系的串联,社会关系为门户团结建立了互动往来。门内关系串联增加了徒弟见闻,学习了门户内部知识,聚合了师门技术。师父将传续希望寄托在徒弟身上,以徒弟的串联作为团结门户的规划设计。韩伯言对韩瑜的嘱咐也是串联师门,韩瑜对本门武艺持有者主动寻访,以师门技艺相认,以 “吾道不孤” 的身份归属激活群体认同和群体记忆,并且与徐皓峰一道完成了师门技术(象形拳)的 “补全” 工作,体现出师父对技艺集体继承的主动谋划。师门的组织性保障了技艺的集体保存与延续,可以说,民间武术传承不断的重要基础正是师门组织的群体保障。

  • 3.3 社会继替的引导者

  • 从社会继替的角度看,培养接班人谋划技艺延续是师父的根本职责。接班人的培养一方面要接引,对传承者进行选拔; 另一方面要培育激发弟子的传承责任,为技艺传承储备力量。

  • 3.3.1 主动地接引

  • 为传承技艺进行主动谋划,师父通过 “师访徒”创造机会收徒; 当遇到好的传承对象则以 “特招”的方式,打破 “只闻来学,不闻往教” 的惯例而主动收徒,对师徒传承进行灵活变通。形意拳宗师姬际可在 “早闻其名,惜无面谈机会”的情况下,为引曹继武来学,在曹入住店铺闭门练拳以 “震地作山声”之法引发曹 “技在斯矣”的感叹,随之叩门拜师。而姬际可常对门人说:“此吾颜回也! 吾年老矣,有艺为逮,继吾后者,惟此人耳!”从这种表白中也可看到,对传人的主动接引是对传续技艺的有利设计。李政(太和)收戴龙邦为徒也是在 “暗中留意数日,知其少年英勇,天才出众,为可教之材”的情况下,以展示技艺的方式完成的[20]23。尚云祥在古稀之年声言不再收徒的情况下,一见到慧颖知礼、武术功底扎实、求知欲强烈的李文彬便爱从心生允列入门[21]。当看到师门内有传承潜力的弟子时还会产生 “隔辈传艺”的现象。郭云深看尚云祥练的一趟拳后甚是欢喜: “你练的不错,可惜没有 ‘关窍’。”从此,尚又向郭师爷学习 “关窍”四个多月,技艺更加高强,尤其 “丹田腹打”之功,胜过同辈[22]。师门成为技艺传续的人才基地,不断培养输出继承技艺的人才。李奎元把孙禄堂推荐到自己的老师郭云深处深造。郭云深惊叹孙禄堂技击天赋得未曾有,当即收下。年余后,郭云深感叹道: “能得此子,实乃形意拳之幸也!”[11]35 师父择徒实则是为拳种择徒,是对群体文化生命延续的实际考虑。

  • 3.3.2 代际使命交接

  • 接班人培养成功的标志之一是植入门户传承与发展的使命感与责任感。师徒代际传递将身份与文化结合。一方面,完成门户继承的身份建构; 另一方面,建立文化继承的心理惯习,形成文化认同。门户不仅是身份的认同,更是技艺的皈依,融于身心的文化复制成为门户继承的深刻因素。杨澄甫的传承使命是在杨健侯的 “痛责” 中惊醒的。 “1917年,健侯临终之前,老泪纵横,痛责澄甫说: ‘你大哥随伯父练拳,刻苦异常,早已功成名就。你开门授徒,我在后面撑着。现在我要走了,如有高手前来比试,你万一失手,杨家威名扫地。你不用功,杨家功夫失传,真是不孝之极。我死不瞑目!’(杨)澄甫惊闻此言,痛彻心扉,垂泪叩首,发誓用功。”[17]31 杨健侯通过临终嘱托的形式强化徒弟对 “家业” 继承的认同,增强 “守不住”家业的危机感,进而激发使命感与传承动力。这与司马谈临终以 “孝道”嘱托司马迁继承太史事业如出一辙。这种对先人事业的延续与坚守成为中国文化心理结构中的普遍现象。在孔子那里变成 “继之、述之”的行为要求,而且还深化为 “祖述尧舜、宪章文武”的文化传统坚守。代际传递过程中文化具有深刻的影响力,师徒在门户的生活行为中激活文化资本。 “代际身份复制的奥秘,不仅在于家庭让孩子做了什么,还在于让孩子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在于让孩子感受到什么。”[23]韩瑜对拜师的过程记忆深刻,“老规矩废了,想恢复,材料不具备,没店家做木头牌位,将硬纸板截成条,毛笔写 ‘岳飞、达摩祖师之神位’、‘历代宗师之仙位’、‘先师尚云祥之灵位’,插在纸盒上,再摆祭品香烛,勉强完备。韩瑜逢上,韩伯言都让磕头,······韩伯言给韩瑜一个概念: ‘不是学形意拳,而是皈依形意拳。咱们的祖师爷是岳飞,这拳不是街头斗殴的东西,是大元帅的东西。’”[4]174-175拜师仪式虽然简陋但并不妨碍激发弟子的神圣感,师父对师门历史的尊重培养了弟子对拳艺的情感。韩伯言 “让韩瑜年少时多次向自己拜师,是给小孩种下 ‘师门尊贵’的概念,长大后好维护师门———这便是韩伯言的深远用心。”[4]197-198 韩瑜一次次拜师与师门关系的建立,在师门中强化社会关系与传承身份。拜师仪式中,所有人都在重温对群体身份的记忆,以及伴随而来的责任与使命,师父不仅把师门谱系印入徒弟心中,更将门户身份与责任一并刻入身体。

  • 3.3.3 灵活传续策略

  • 如果说培养徒弟是传承 “明线”的话,那么师父著书传于后人则是传续的 “暗线”,同样寄寓着将生命延续意义托付 “有缘人”的传道期待。留下拳谱作为后代弟子的文化接续是一种普遍的方式。黄百家作 《内家拳法》说: “先生之术所受者惟余,余既负先生之知,则此术已为广陵散矣,余宁忍哉! 故特务著其委屑,庶后好事者可因是而得之也。”薛颠也采取了 “留书等徒弟”的 “私淑”教育方法,写了 《象形术》[24]。同样,李仲轩因不能收徒弟,也用写书的方式传下技艺[4]9。虽然在黄百家看来这是无可奈何的文化保存之策,有 “木牛流马复用者谁”的惆怅,但另一方面却有孔子 “复梦周公”“吾从周” 之回响,展示了中国文化 “心传”的教育特色和深刻意义。从某种程度上,心传的方式为创造力留下了空间,可以在跨越时空的条件下进行继承基础上的创新。 “读者在反复的身体练习中用自己的整个身心去倾听武术先哲在文本中的诉说,去体验武术先哲们对武术技击和健身等意义的表白,进而就他(她)所研读的武术文本与作者进行武术技击或健身向度的对话。”[25]留书等徒弟是师父对传续的期待性设计,为后人留下接续的线索。因而有了武禹襄在 “近师陈清平”的基础上 “远法王宗岳”[26]4 的跨时空对话,最终 “从拳理、拳法到刀杆运用,一帜卓树、蔚然成家,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太极拳学派。”

  • 4 师承:中国武术文化传承的组织动力

  • 如果说门户为武术群体提供了组织框架,那么师承就是组织纵向延续的关系纽带。武术师承指武术技术承袭者之间的师生人才链,其基本功能就是继承与延续。师承是一个系统,可以将分散的个体组织起来形成一个群体继承系统,较为全面、深入地对学术思想进行继承。师承组成的群体传承突破了一对一的单线传递,而呈现一师多徒的树状传递。一个师父将技艺传递给若干徒弟,这些徒弟携带技艺再次传播,一代代如同一棵大树生出若干支系,技艺就在这由师徒群体组成的脉络中流动。师承是同一学术脉络中个体所编织的意义之网,在这一网络中传习武术技艺具有了时间与空间的延续意义。换言之,师承的脉络使武术技艺传习具备了历史延续意义,成为文化保存的特殊方式。

  • 4.1 师承纵向延续是文化传承的精神动力

  • 师徒在形态上是纵向的传承关系。传承是师徒关系的纽带,也是师徒角色的基本定位。由师徒上下承接所形成的关系实质是一个文化传续链条,师徒在其中各自担负责任与使命。拜师的文化意义在于文化传续,师徒不仅是教、学技术,还在于传、承组织责任。所有拜师仪式中都有对传承技艺的宣誓,在师承脉络中,每一个体都是文化根脉传续的责任者,负有文化传承使命。师徒关系缔结其实是对传承使命的确认,是对文化连续性的责任交接。 “先跟着学要考察两年,引进门的师父根据你的情况决定要不要收入梅花拳门下,或者是拜谁为师。”[9]46 弟子身份的获得需要经过长期考察,并最终通过拜师来实现。而能否坚持习练是考察的主要内容,长期习练反映的是在技艺传承方面区别于一般学员,这是技艺保存的内在要求。师承谱系使每个人都是技艺链条中的一部分,形成历史延续性,保障技艺不断档。师承学术谱系的连续性为技艺、拳种理念的根脉传承提供了时空纽带,造就了拳种文化根脉传承的可能。谱系的完整性是延续的前提。后继者可以体悟,可以与前人对话,沿着前人脚步继续前进,在学术谱系中继往开来,延绵不断。

  • 4.2 师承群体空间是文化传承的组织保障

  • 在横向的群体关联中,师承提供组织继承动力。师承是武术人之间的关系纽带,这一关系在民间武术的生态中发挥着整合作用。师承将分散的个体聚合成集体传承单元,为文化传续提供了空间。组织存在的基本意义在于相较个体具有群聚优势,可以实现个体达不到的目标。师门组织是群体完成传承目标的实体,具有实践意义。需要指出,门户存在的最大意义不在于拉帮结派,而在于武术文化之传续。正如徐皓峰笔下的形意门,门内成员不是成群结伙,而是散于四方,各自谋生,连结纽带是对门户、对技艺的继承,这是共同体存在的意义。

  • 师门还是保持技艺的组织。福建香店拳就通过徒弟间的技术串联实现门户技术唤醒。 “香店拳的民间武术家们,在宗师过世后,一直忙于自己的碌碌生活,以至于在宗师诞辰上的拳术表演中,竟然无一人能够通晓全部套路,需要集师兄弟全部之力才能完成宗师的完整拳术体系。”[13]119 在分散的师兄弟都不能单独 “通晓全部套路”的情况下,通过众人合力激发集体记忆完成技术补全工作,显示了师门在技艺保存方面的重要性。戴氏心意拳第五代传人王映海对弟子说:“戴家拳没有出祁县。”弟子的理解是 “戴氏心意拳在师门内部很好地保存,虽然各个弟子有所不同,但都分散在众弟子身上,要想完全掌握要领,需要彼此学习。”师父为弟子提供本门技艺的线索,暗示弟子将技艺传承下去。同一师承的个体成为保存师门技艺的载体,在师承的组织框架中集合并保存技艺。师门的存在在组织上保障了技艺的存续,多弟子组成的师门共同体,避免了技艺传承的断裂,展示传统社会 “多子多福”保障家族延续的生存智慧。

  • 5 结束语

  • 从组织行为学的角度看待师徒传承是我们思考中国武术文化传续动力的新思路。师徒不是孤立的一对一教学,而是具有更为广泛的联系。师徒传承具有深层历史延续的脉络意义,即门户组织保存与技艺传承发展,也就是武术文化传承的动力。换言之,中国武术文化传续的动力来自于师徒在组织情境下生成的传承责任与使命。在组织情境中的师父负有组织传续的责任,组织的群体意义则促进了个体责任的生成。师父在为门户延续工作———对技艺的代际传续进行积极谋划,而师承提供了时空条件,使文化传续的历史谋划成为可能。师承是民间文化的传承法则,也是理解民间文化传承活力的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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